儘管聽起來不恰當,我承認我不喜歡自己的母親。我覺得她時常施加壓力要我做不喜歡做的事情。這種情緒並非我獨有。記得在2007年,我在澳門和一家人吃晚飯。這個家庭裡的自閉青年男孩不斷和媽媽爭吵,爸爸只能袖手旁觀。想吃一頓安靜的晚飯的希望就這樣泡湯了。這讓我想起了自己不愉快的童年,還有很多在網上讀到的類似的故事。為何自閉兒恨自己的父母(和其他看護者)?我們應當怎麼辦呢?
我在2004年到馬來西亞村莊度假。到達時已經是晚上,人已經非常疲乏了。在半夜1:30我剛上床就寢時,我的朋友CB開始打開行李整理物品,吵到我無法入睡。半小時後,我忍不住投訴他吵鬧,要求等到早上才繼續整理。他說自己不覺得噪音是個問題,不理會我的抗議繼續整理。一個小時後,就當我打算在外面搭個帳篷過夜時,他整理完畢自己一聲不響地去睡了。
除CB以外,和我一起來的還有兩位女性朋友。由於自來水系統壞了,第二天早上必須到河邊取水。大家商量好每人至少提一桶水回來。就在我們要出發時,CB突然匆忙離開了。大家以為他想逃避責任,所以感到憤怒。大家從河邊回來十五分鐘後,CB也提著兩桶水回來了。我們三人又驚又喜地問他到哪裡去了,他支支吾吾語焉不詳,把桶放在廁所裡就立刻離開了。
假如我不知道CB很可能是自閉人士,我會和他斷絕友誼。從大多數人包括我自己的角度來看,CB本性自私,完全不關心他人。從CB的角度來看,除了我有噪音過於敏感的問題之外,也沒有給他時間辦完事務就定下結論。
我2009年4月在和廣州的家長們進行正式交流時我忽然明白了:CB不知道也不可能理解同伴們是怎樣遷就他的,但是能清楚意識到我們在要求他做這做那。就像我自己在2003年一樣,CB一定會抱怨這些古怪的地球人為什麼總是向他提出不理性的要求。
我終於對家長們的問題有了答案,並向他們解說:由於自閉兒在社交和執行功能上有殘疾,他們無法明白家長們為他們作出的犧牲和辦的「好事」。但是他們對家長做的所有「壞事」都看得清清楚楚。由此,我寫出了「社交記帳模型」和它的姊妹篇「社交策略」。
社交記帳模型假定,在社會交往中,我們不斷地通過語言和行為在他人的帳戶上存入或支取「社交代幣」。下表是一些常見的社交代幣交易類型:
支取 | 存入 |
失敗 損失 額外工作 額外麻煩 感情受傷 不利 不守承諾 | 成功 獲利 減輕工作 避免麻煩 情緒快樂 有利 實現承諾 |
讓我們舉個實例,假設自閉兒要媽媽給他買一個漢堡包做午飯。結果媽媽為此排了20分鐘的隊才買到。自閉兒拿到漢堡包後卻沒有對媽媽說一句感謝的話。[當然,媽媽可以訓練或強迫自閉兒說謝謝,但是這並不會引起感激的作用。] 相反地,自閉兒餓壞了,埋怨等了這麼長時間。吃完後,自閉兒還想要冰激淋,這次媽媽拒絕了。自閉兒就對媽媽大發脾氣,抱怨媽媽待他不好。
我假設如果要一個人對他人的付出心懷感激,以下條件必須具備:
條件 | 解釋 |
瞭解情況本身 | 必須清楚理解產生了社交代幣交易的事件。 |
知道情況對個人的價值 | 必須珍惜從交易中獲得的東西。 |
知道所需的付出 | 必須明白獲得這個東西需要付出的代價。 |
知道付出是因自己而起 | 必須懂得這些付出的代價是專為他而作的。 |
記得過去的相同事件 | 必須記得這種情況過去發生過,因而能夠正確衡量這些付出的價值。 |
立即感應情感衝擊 | 被情感衝擊後,把知性上知道該感恩對方的念頭轉化成發自內心的感激。 |
在漢堡包事件中:
條件 | 從自閉兒的角度 | 從媽媽的角度 |
瞭解情況本身 | 我想要一個漢堡包。 | 自閉兒要我在餐館最繁忙的午餐時間為他買一個漢堡包。 |
知道情況對個人的價值 | 我愛吃漢堡包。 | 我的自閉兒至少會高興一陣子。 |
知道所需的付出 | 買漢堡包很容易:只要去速食店就可以了。 | 為了這個漢堡包我要排隊20分鐘,還要花我賺來的血汗錢。 |
知道付出是因自己而起 | 我只想到漢堡包,沒有意識到我其實在要求媽媽辦差事。 | 是我的自閉兒要我去買漢堡包的。 |
記得過去的相同事件 | 我以前也要過漢堡包,而且很容易就得到了。 | 我的媽媽總是自己為全家做飯的。她常常花幾小時買菜做飯。 |
立即感應情感衝擊 | 我喜歡吃漢堡包。好極了。我很高興。 | 要是我是自閉兒的話,我會很感激的。 |
在冰激淋事件中:
條件 | 從自閉兒的角度 |
對事情有某些瞭解 | 我想要冰淇淋但媽媽不給。 |
強烈感到事情的價值 | 冰淇淋好吃,我一定要吃。 |
不瞭解別人的付出 | 得到冰淇淋很容易:打開冰箱拿就行了。 |
不知道付出是因自己而起 | 我只想著冰淇淋。我沒有意識到我其實是在要求媽媽辦差事。 |
對過去事件不恰當的記憶。 | 我以前也要過冰淇淋,而且很容易就得到了。 |
負面的感受 | 媽媽不給我冰淇淋,我很生氣。從冰箱裡拿一個冰淇淋本來是很容易辦到的事。媽媽是壞人。 |
所以這個自閉兒漠視正面的社交代幣,看到的都是顯而易見的負面的代幣。日積月累,這些負面的代幣越來越多,自閉兒就越發怨恨父母和看護者。長大後就會認為世界上的人總是強迫他讓步,而他的付出卻沒有回報,因為其他人從來不為他讓步。
再回到漢堡包的例子,我繼續對家長們解釋說,即使媽媽帶著自閉兒去排隊,事情也不會改善。自閉兒不會感到媽媽排隊的辛苦,而是覺得媽媽是在強迫他做一件沒有必要而且很煩人的事情。‘為什麼她不自己排隊?為什麼要帶著我排隊?’
所以,我建議家長們建立一個PECS計畫(Picture Exchange Communication System;圖片交換溝通系統),用兩個公開帳本明確記錄社交代幣的交易:一個帳本記錄存入,另一個記錄支取。每次父母為自閉兒做了什麼事情,自閉兒必須知道他們欠了父母一筆,並記錄在支取帳本上。如果自閉兒為父母做了什麼事,就記錄在存入帳本上。這樣,父母和自閉兒之間的誤解就可減少。
我建議的另外一個極端的方法,是讓父母們雇一個保姆或幫手,讓他們扮演「壞蛋」的角色,承擔所有負面的社交代幣。這個「壞蛋」設置一個場景,不讓自閉兒得到他想要的東西。父母則扮演「英雄」的角色,制服「壞蛋」,把自閉兒要的東西給他。然後「英雄」讓自閉兒明白(利用上面講的PECS系統)剛才為自閉兒做了件好事。在「壞蛋」積累了太多的負面社交代幣之後,父母可以重新找一個人來代替。
講了怨恨,現在我想談談關於愛的問題,因為父母們對這個問題同樣擔心。在我分享過程中,人們問我是否愛我的媽媽。對這個問題我只能說:‘我對媽媽的愛和一般人對自己媽媽的愛不同。但這並不等於我不愛她。’ 這裡我必須將我所認為的集合愛和個體愛區別開來。
普通孩子對父母有一種特別的親近感。這種感覺很難用語言來表達。它就像從內心升起的一種愛意,它的物件是一個讓我們時時牽掛的人,他的離去或死亡會令我們極度悲痛,他的話我們會遵從。這種關係使這個人有別於我們每天見到的其他人。在青春期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存在這樣一種感情。所以,我把媽媽視為老闆,把妹妹視為同事。我感覺不到我和她們之間的親情:只知道媽媽總是單方面的對我發號施令。
但是,說我不愛媽媽也不是事實。如果媽媽摔倒了,我會扶她起來。如果我看到她受到威脅,我會保護她。但不是因為她是我媽媽,而是因為這些是在別人有困難時我應該做的事。這種愛的基礎是認為每個人同等重要,同樣值得幫助。
由於我無法建立感情上的聯繫,我不覺得人們有什麼不同。每個人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陌生或一樣的友好:唯一的區別是我對他們的瞭解有多有少。如果不是媽媽教導我,我會信任和幫助每一個我見到的人。
一個人要想感受個體愛…
第一,他必須知道自己的存在。如果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就不會有意識和願望。
第二,他必須能體會事物的含義。有自我意識不等於有自我認識。一個人可能意識到自己存在,但是不能感受自己的存在。他可能知道自己有軀體、感情、思想、過去、和目標。但是,如果他無法切身地體驗這一切,將它們變成自己的,這些對他來說就毫無意義。他也許知道自己有家庭和朋友,但他不會感覺那是他自己的家庭或朋友。
第三,他必須能夠看到別人的內在善、美、真誠和意義。[這些看法是主觀的,因人而異的。] 惟有如此,個體愛才可能產生。
第四,他必須加入另一個人的生活,必須與這個人有感情上的互動或者對這個人的生活有重要的正面影響。共同的生活會將迷戀轉化為個體愛。
最後,他必須能感受到與他人之間微妙的感情,比如母子之情。這些感情使得個體愛的體驗完整。
說出「我愛你」是容易的,但能親身感受到它則是另一回事。向媽媽尋求食物、指導、和保護是容易的,但是能在內心體會她的養育是另一回事。履行社交禮儀比如送禮物給別人是容易的,但是能感受其中的內涵則是另一回事。因此,我請讀者們越過詞彙和外象的限制去真正認識自閉式的愛。